1. 烈日焦灼下,紅藍方塊的碰撞
炮聲是在接近正午時突然響起的。
第一顆炮彈就在距我十米左右處爆炸,翻出的泥土雖然沒有濺到我身上,彌漫的硝煙卻遮蔽了好一會視野,至少一分多鐘內我只能聽到金屬碰撞的 “嘩啦”聲以及軍官竭力嘶吼出的口令聲。等硝煙散去視野再度清晰,面前的場景已經變了模樣:
穿紅色長外套的英軍原本在烈日炙烤下已經略顯疲態,隨著炮聲卻抖擻起了精神,排著整齊的隊列將槍口齊刷刷指往一個方向。順著他們槍口的方向望去,身穿深藍色上衣的法軍邁著堅定的步伐,在悠揚的軍樂與鏗鏘的鼓點聲中向英軍發起了沖擊。鐵漢碰撞死不旋踵,紅藍兩行隊列相距幾乎只有十幾米,隨著一排排槍聲響起,兩邊都不斷有人倒下,卻沒有任何一方露出丁點后退的意思。
這是2025年6月29日的比利時滑鐵盧鎮。1815年的這一天,這里爆發了著名的滑鐵盧戰役,曾稱霸歐洲大陸十數年的法國軍隊被歐洲多國聯軍擊敗,第二次稱帝的拿破侖從神壇上徹底跌落,歐洲歷史翻開了新的篇章。從十幾年前起,這里每年都會舉行一次滑鐵盧戰役重現表演,以紀念210年前那場改變了歐洲命運的戰役。
2025年是個整數年份,滑鐵盧戰役重現主辦方高度重視,動員了2200名演員、100匹戰馬和25輛大炮,光火藥就消耗了1.3噸,歷時12個月準備,最終呈現給觀眾這個大場面。在筆者身旁爆炸的炮彈就是預先埋好的道具,戰役重現通過這十幾顆炮彈開場,讓觀眾仿佛登上時光機,直接穿越到210年前的戰場上,觀看威靈頓公爵指揮的英軍與皇帝拿破侖指揮的法軍激烈碰撞。
法軍攻勢兇猛,除了日益密集的排槍外,還有發射起來地動山搖的大炮和揮舞著閃亮馬刀的騎兵,多兵種立體火力全都往英軍身上招呼。因為軍服顏色而被戲稱為“龍蝦兵”的英軍咬緊牙關不后退,雙方都不斷有傷兵被架出戰場,迎接他們的是觀眾熱烈的掌聲與致意。
戰況焦灼間,普魯士軍團終于趕到。他們身穿與法軍類似的深藍色軍服,區別在于袖口沒有耀眼的紅色道道。不過這支深藍軍團協助的卻是穿紅衣的英軍一方,生力軍的加入改變了勝負天平上的微弱平衡,在他們從側翼發起的迅猛攻勢下,法軍終于開始后退了。
戰場上這一退軍心就退沒了。在那個冷熱兵器混雜的年代,退卻意味著一支軍隊的成員之間不再有必勝的共識,于是法軍的混亂一發不可收拾,只有核心騎兵簇擁著皇帝拿破侖和他的旗幟奔向戰場一角。英國、普魯士、荷蘭這一方爆發出一陣勝利的歡呼聲,歷時一個半小時的戰役重演宣告結束,拿破侖被整個歐洲合力擊敗。
按現場表演的慣例,主要演員是要繞場一周謝幕的。也正是在這時,令人費解的一幕出現了:失敗者拿破侖騎在白馬上,軍容整齊斗志昂揚,反倒像凱旋歸來一般。他所到之處,觀眾席爆發出一陣陣掌聲與歡呼聲,各種歐洲語言的“Napoleon”聲量越來越大,竟匯聚成了一股節拍,向這位失敗者致以真心的敬意。反倒是剛取得勝利的英軍首領威靈頓公爵和普魯士軍首領布呂歇爾元帥,作為勝者跟著他一起游場,卻只能分享他的榮耀。
我不理解。
2. 扮演拿破侖的德裔美國人
帶著不理解,我徒步追趕馬匹,終于在宿營地找到了扮演拿破侖的演員。這位演員在歐美名氣很大,叫馬克·施耐德(Mark Schneider),聽名字就知道他是一位德裔。果不其然,聊了幾句他就表示,自己是美國人,母親是法國人,父親祖上則來自于德國。
我更不理解了。論血統,他至少父系祖上來自幾乎被拿破侖征服的民族,是拿破侖倒臺才讓德意志民族獲得喘息的機會;論地點,比利時也曾被拿破侖的大軍與荷蘭軍隊相繼占領過,后來才獲得獨立。怎么這么一位德裔美國演員,卻跑到比利時去演失敗的法國皇帝,還雖敗猶榮獲得了全場的歡呼呢?
“一位失敗者完全可以同時是一位英雄,”聽完我的疑惑,施耐德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先回答了失敗者拿破侖這個問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有失敗的那一天,也都有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天,但我們終究奮斗過、輝煌過,這種奮斗本身就值得人們喝彩與尊重。”
為演好拿破侖,施耐德是下了一番工夫的,讀了不少版本的拿破侖傳記和相關的歷史。在他看來,拿破侖在人們心中的形象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將相,而是一位很容易讓大家想到自己身邊人的平民英雄。拿破侖出生于被法國吞并的科西嘉島,家里就是個普通鄉紳,當時連純正的法國人都算不上,剛到法國讀書時還因為磕磕巴巴的法語被人嘲笑。再加上他個子小,在依靠勇武的軍隊中本就不占優勢,最后能脫穎而出,這簡直是逆襲人生,是老百姓最愛看的爽文劇本。
所以至少在歐洲,人們更傾向于從個人奮斗的視角去理解拿破侖,把他塑造成一位悲情英雄。人們愛的是貌不驚人的他在那個時代竟奮斗成了軍事傳奇,從科西嘉島的農村一路奮斗進了巴黎的皇宮,還建立了后人難以復制的偉業。
從這個角度看,當戰敗的拿破侖離場之時,人們的歡呼聲不再難以理解——他們致敬的對象本來就不是曾經的法國皇帝,而是那個科西嘉島的小個子,那個出身窮鄉僻壤卻幾乎一統歐洲大陸的傳奇。傳奇輝煌過就已經足夠,即使最終隕落不可避免,也絲毫不會影響人們對他的愛戴。
自從這場戰役之后,滑鐵盧(Waterloo)這個地名在多個語言中成為了形容詞,用來形容一個人職業生涯的慘敗。多少人都遭遇了滑鐵盧,但唯獨對拿破侖自己,滑鐵盧并沒有終結他的神話。
3. 法國的拿破侖,也是歐洲的
至于第二個問題,筆者面前的“拿破侖”更希望談一談歐洲史。歐洲各國的歷史本來就是交織在一起的,很難分清哪部分是單純的法國史、德國史或者荷蘭史。再加上過去幾十年一體化的歐洲刻意淡化民族主義敘事,在很大程度上導致國別史界限相對模糊不清,大家并不刻意區分自己是法國人德國人或者比利時人,而是有一個共同的身份歐洲人。
這點從參演陣容上看得更加明顯。與所有展現宏大場面的劇作一樣,這場滑鐵盧之戰重現除了拿破侖等主角用的是專業演員之外,還有大量的群眾演員志愿參演士兵等配角,劇組提前很久就開始征集。“拿破侖”是德裔美國人,其他被選中的演員也來自于全世界,有比利時本地的,也有東歐跑來的,還有英國人跨越海峽過來的,甚至都有從阿根廷橫穿整個大西洋飛過來的。
無論是哪里來的,聚集在這里后都會重新分組,穿上不同的軍裝加入不同的方隊。光一個英軍方陣里就有西班牙人、比利時人、阿根廷人等等等等,法軍和普軍方陣里也是人才濟濟。
當然也有一定要加入本國方陣的。這位老兄名叫文森特·勞(Vincent Law),來自英國,參加的是英軍方陣,他穿的深綠色軍服是其精英部隊的標志,這支部隊主要由當過獵手的士兵組成。從2008年起他只要有機會就堅持參加滑鐵盧戰役重現,已經十幾年了。
不過這位老兄表示,他的曾曾曾曾祖父(great great great great grandfather)就曾在這支英軍中服役,參加過滑鐵盧戰役。所以他堅持扮演英軍,很難說他背后的考慮更多是民族還是家族,相信是二者都有。
這場劇作的導演蒂博·丹廷(Thibault Danthine)也是這么想的。在接受筆者專訪時,他表示,他們之所以要重現滑鐵盧戰役,首要的原因就是為了銘記歷史。
“210年前的今天,是歐洲歷史上最重要的一天,”他背靠著獅子山侃侃而談,“發生在我們腳下的那場戰役改變了歐洲的歷史走向,給我們這塊大陸帶來了持續百年的整體和平。”
他說的基本符合史實——1815年后,歐洲雖然戰火不斷,卻基本都是兩三個國家參與的局部戰爭。再出現全歐洲都被卷入的大戰,就要到1914年了。所以他們不斷演繹這一天,就是為了珍視歷史,讓戰爭不再重演。
在場隨機刷出來的幾位觀眾也是這么想的。畢竟歐洲已經很多年沒有打過仗了,反倒容易讓人們輕視戰爭,以為不過是游戲。一場戰役重現下來,讓人們感受下震地的炮火刺鼻的硝煙,至少能了解到真實的戰場上那種壓迫感,在不真正流血的情況下直面戰爭的殘酷。
滑鐵盧戰役紀念館的后院有座紀念雕塑,是兩個在戰斗中的士兵。筆者結束采訪離開時,恰恰看到雕塑對面的墻根下,一名士兵脫下外套乘涼,一邊用我們聽不懂的某種小眾語言打著電話,語氣中充滿著興奮。
這一場景,我愿稱之為“戰爭與和平”。
(張周項)